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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.之所以

所屬書籍: 應物兄

之所以爽快地答應來美國,除了儘早與程先生商談儒學研究院的事,應物兄還有一個私心,就是想見見女兒應波。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應波了。她在米爾頓中學讀書。打車過去雖然只需二十來分鐘,他卻覺得很漫長。

來美之前,他給喬姍姍打過電話,說他要去美國出差,問她有什麼話要捎給應波。喬姍姍說:「我跟某些人不一樣。我每周都和我的孩子聯繫的。」

任何時候,只要一想到喬姍姍,他眼前首先出現的就是她的嘴巴。那是她的炮台,從那裡射出來的火炮能將他炸得血肉橫飛。喬姍姍的嘴形其實很好看,有著微妙的柔和的唇線。當她啟唇微笑的時候,她的牙齒就像轉基因玉米一樣整潔有序。可惜啊,他現在很少能看到她的這個樣子了。出現在他眼前的喬姍姍,經常是準備吵架、正在吵架或者剛吵完架的喬姍姍:唇線僵硬,同時嘴角朝兩邊拉開,向閃閃發亮的耳墜靠攏,與此同時那唇角的皺紋也就風起雲湧。她說得最多的就是「我」字。提到應波,她也總是說「我的孩子」。

他忍不住糾正了她:「是我們的孩子。」

喬姍姍說:「是啊。我跟你生過一個孩子,不是嗎?」

他感嘆道:「這話聽著怎麼有點彆扭。」

她立即戧了一句:「我說錯了嗎?我不認為我錯了。我只是在陳述事實。」

是啊,她怎麼能錯呢?她是誰啊,她是喬姍姍,而喬姍姍永遠是正確的,尤其是在她犯錯的時候。而在她的眼裡,他卻永遠是錯誤的。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,她只有一次承認自己犯了錯:「我真是瞎了眼了,嫁給了你。」但同時,她又認為,他只做過一件正確的事,那就是娶了她。喬姍姍曾對他說:「別惹我不高興。你不高興了,是你一個人不高興。我要是不高興了,全家人都得跟著不高興。」他認為她做到了。雖然常常搞不清楚,她為什麼突然就不高興了。

波兒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。看到她那一瞬間,他甚至有些不適應。波濤洶湧!他首先想到這個詞。她的胸部比她母親還要大。都是西餐給喂的。她的頭髮也過於蓬鬆了。他得好好觀察一番,才能分辨出那到底是黑色還是紫色。哦,是黑紅色。女兒一天天長大,他就是想抱也不能抱了。誰說的?女孩過了十五歲,就成了妖精。這話雖然難聽,但卻接近事實。她的情緒總是變幻莫測。很難想像,襁褓中的那個粉紅色肉團,竟很快長成了一個情緒複雜的女人。

他陪女兒吃了頓飯。女兒不時地玩著手機。他記得上次來看她的時候,天空中有大雁飛過,它們排成「人」字形,叫聲粗嘎。大雁飛過之後,又有軍用直升機飛過。而此時,天空澄靜,連一隻鳥都沒有。她在收看最新的電影,同時不耽誤發微信、發視頻。她發了一個和他摟肩舉杯的照片,然後讓他看同學們的評論:新男友?中國人?日本人?韓國人?

印第安人?蒙古人?

她調皮地回復:「是魯國人。」

朋友問:「魯國在哪?」

她又回復:「與日本、韓國隔海相望。」

朋友點贊:「原來在俄羅斯?你找了個俄羅斯情人?當心家暴,當心守寡。」

她的回復是:「守寡有什麼不好?可以再多一次合法戀愛機會。」

她接著又安慰對方:「不是俄羅斯人,是出生在俄羅斯的猶太人。」

他對應波說:「我怎麼成了猶太人?」

女兒說:「說著玩唄。不過,你還真有點像猶太人。」

我是個猶太人?一個沒割包皮的猶太人?在《孔子是條「喪家狗」》一書中,他倒是寫到過猶太人。他是在解釋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的時候提到猶太人的。猶太教法典《塔木德》說,「有害於己的,勿施同胞」。中國人和猶太人都講究適度,善於妥協和讓步,都是中庸哲學的天然繼承人。猶太教的倫理體系與儒家相近,不是康德式的孤獨個人在宇宙中

按照理性原則進行自我選擇,而是先由立法者確立道德原則,確立「禮」,然後眾人來遵守。但這個「禮」,並不是冷冰冰的,它帶著人性的溫度,人情的溫馨,滲透於美食和歌舞之中,內化於個體的身心之中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,在中國人之外,如果讓我選擇另一個身份,那麼我願意選擇猶太人。但他從來沒有想到,女兒會半真半假地把他稱為猶太人。她是看了他的書才這麼說的嗎?不可能。她對他的書,向來沒有興趣。

「我怎麼會是猶太人呢?猶太人重男輕女。猶太人認為,生男孩是有福的,生女孩則是悲哀的。猶太人沒有女士優先的觀念。我呢,因為有你,我成了世上最快樂的人。愛是快樂嘛。」

「沒想過把我按在尿盆里溺死?」她嘴裡發出「咕嘟咕嘟」的聲音。

「為什麼要溺死你?」

「那你見過溺死的孩子嗎?」

「什麼亂七八糟的。」他想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,看她是否發燒了。

她告訴他,她已報名參加一個藝術作品展。最好是行為藝術,因為它直接。「藝藝姐也鼓勵我。」她說的藝藝指的是易藝藝,眼下在讀他的碩士。幾年前,易藝藝與他們同住在北辰小區,她是易藝藝的跟屁蟲。「我把構思跟藝藝姐說了,她說挺好的。」她的構思就是將一個女孩丟在尿盆里溺死。可是去哪裡找個可以溺死的女孩呢?也沒有那麼大的

尿盆。找個布娃娃代替嗎?但這裡的布娃娃,要麼是白人的臉,要麼是黑人的臉,找不到中國人的臉。還有,美國人連什麼叫尿盆都不知道。

「娘啊,急死人哩。不活了。」她說。

看來是真急,急不擇言,所以冒出了濟州口音。好啊,這表明了她與他、與他背後的那個城市和那片土地的隱秘聯繫。他覺得,她說話有些不著調。如果她平時就是這麼不著調,他是會傷心的。可此時,他卻樂意看到她的不著調,因為這給了他「懲罰」她的機會:他去按她的頭,在她的頭上揉搓著;好像是要讓她認錯,其實只是為了摸摸她的頭髮。因為臨時產生的靜電,應波的髮絲隨著他的手在起伏,並且還戀戀不捨地貼向他的手指。這雖然屬於物理學現象,他卻寧願在倫理學的意義上理解它:女兒對我還是很依戀的。

「你假期回國玩吧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我和你媽媽,你姥爺,都盼你回去。」

「那好吧,我也盼你和姥爺過來玩。」她說,「姥爺好嗎?中國話是怎麼說的來著?願姥爺老來更壯,雄心萬丈。」

「老當益壯!再不回去,你連中國話都講不成了。」他再次把手按到了應波頭上。應波皺起的鼻翼表明,她並不喜歡這樣。他想,下不為例

吧,這次你就依了爸爸吧。

雖然他打定主意不在應波面前與喬姍姍爭吵,但有些爭吵還是沒有能夠躲開她。當話語的刀子戳向你的心臟,如果你來不及躲,你總得擋一下吧?他送應波回學校的時候,應波停了下來,眼望著別處,說:「你與媽媽,不吵了吧?」

「不吵。她脾氣好多了。」他本來想說,誰願意跟她吵呢?

「愛,很痛嗎?愛很痛,和不愛很痛,哪個更痛?」

「這小腦瓜子,都胡思亂想些什麼呀?」

「回答我。」

他拉著她的手,拍了拍:「總是盼你長大,可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快。」

她說著把臉扭向了別處,扭向了雪地:「我是說你和我老媽。」

看來無法迴避,他就說:「我們是和平共處,沒有痛。有點痛也沒什麼。很多時候,痛就是愛的代名詞。」

她說:「可剛才你是怎麼說的?你說愛是快樂。」

他又想拉她的手,但她把手放到嘴邊哈氣去了。他說:「是快樂,也是痛苦。」

他很吃驚,因為他和女兒無意中重複了一部電影的經典對話。那部電影名叫《騙婚記》。他在美國訪學期間,為了學英語,曾放過這張碟子。它本來是法國電影,翻譯成英文的。他覺得,英譯片中的英語,比美國人的英語更正規,更典雅,更適合他這種外國人學習。應該是貝爾蒙多和德諾芙演的。貝爾蒙多額頭的皺紋和我一樣多,或許比我還多,但人家帥氣。如果喬姍姍平靜下來,她的氣質倒是與德諾芙有幾分相近。他想起,當初女兒曾陪他一起看過。

現在,他的心就很痛。我來看女兒,本該給女兒帶來快樂的,但沒有。

他必須在上課鈴聲響起之前送女兒回到學校。女兒終於問到了她的擔心:「你會離開老媽嗎?」

他說:「怎麼可能呢?放心,我和她就像一對連體嬰兒。」

她很真誠地問:「你能告訴我,你為什麼沒有離開老媽嗎?別把我當成三歲孩子,老爸。她經常氣你,故意氣你。我知道的。但你仍然沒有離開她。」

他咬緊牙關,咽了口唾沫。耳膜響了一下。好像耳膜上有開關,關上又打開。他必須忍住,才能不讓淚水流出。不是不讓它流出,而是壓

根就杜絕它的分泌。他得讓淚腺休克。他認為,他接下來的話是真實的:「你想聽真話嗎?如果你媽媽離開我,嫁給了別人,那另一個男人就會受苦。與其這樣,還不如我受苦。這個道理,還真不好講。如果那個男人受了苦,不一定能忍得住。那麼,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。」他腦子裡刀光一閃。他停頓了一下,接著說道,「問這個幹嗎?你別瞎操心。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。你看,雪已經融化了。是雪都會化掉的。連冰塊都會化成一攤水。」

他盡量說得既輕鬆又鄭重而且不那麼矯情。

說出這番話,你感到委屈嗎?他在心裡問自己。事實上,說出這番話讓他覺得很自豪,有一種英雄般的感受;讓他覺得很慶幸,因為他還活著,還沒有被氣死;讓他感受到一種父愛的滿足,瞧,女兒看我的眼神都變了,充滿著愛意。他還相信了自己瞬間生髮的一種希望:既然冰雪都會融化,那麼我和喬姍姍或許也會重歸於好。

女兒抱住了他。他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了女兒的身心。他可以自在地撫摩女兒的頭髮,撫摩女兒的後背,並感受到女兒的乳房。她不是妖精,她還是他的天使。即便是妖精,也是可愛的妖精。她是誰?她是我的一切。哦不,她不是我的一切,因為我還有自己的事業。可是,我的事業不也是為了她嗎?為了她,就是為了她將來的生活,她將來的丈夫,她的孩子,她的孩子的孩子,而他們最終構成了我的「一切」。他聞到了女兒脖後的領口散發出來的氣息。他的鼻子先把香水味道從那種味道中剔除出去,然後再盡情地享受女兒的味道。他有些眩暈,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。

應波說:「你知道嗎,老媽在與韋爾斯利學院聯繫,想來訪學。」

他不知道。但他說:「老爸怎麼能不知道呢?我支持她。她是想離你近一點。她是想多陪陪你。」

他恍惚記得,有一次通話的時候,喬姍姍提到過韋爾斯利學院。她說:「我想讓我的孩子考韋爾斯利學院。」他問為什麼?她說:「為什麼?這還用問嗎?那是最適合女人讀書的地方。美國的兩個女國務卿,奧爾布賴特和希拉里,都畢業於韋爾斯利學院。中國的兩個國母宋慶齡和宋美齡,也都畢業於韋爾斯利學院。」她可沒說,她自己要來韋爾斯利學院。

「我不想讓她來!」應波說。

「為什麼?她很愛你,想陪你。」

「她來了,就不會回去了。你怎麼辦?」

「孩子,」他拍著女兒的後背說,「你媽媽說了,韋爾斯利學院的那個湖,讓她想起了濟大的鏡湖。來了美國,她會懷念鏡湖的,會懷念生活在鏡湖旁邊的你的外公的。你看,她的心多細。所以我想,她肯定會回去的。」

「老爸!」女兒說。

「明天,我再來看你。」

「明天?恐怕不行。我和朋友約好,要去加拿大玩,去加拿大看雪。波士頓雖然也下雪,但那邊的雪更大,大雪封門,住在旅館裡可以靜心看書。我們今天晚上就要出發。」

丫頭啊丫頭,別以為我不知道。即便這邊的雪更大,你也會到那邊去的。你會說,你不喜歡大雪封門,而是喜歡在雪地里打滾。

他只能提醒她注意安全。

但讓他感動的是,應波這天放學之後,又給他打來電話,說自己把活動推遲了,明天再去加拿大,晚上可以陪他吃飯。

女兒帶來了她的幾個朋友。有兩個男孩。其中一個中國男孩,來自遼寧撫順,穿金戴銀,胳膊上文著一條青龍。如果文的是別的,他可能會更為反感。他偷偷地、反覆而仔細地打量和分析著她和那兩個男孩的關係,心中帶著父親的隱痛。他發現,她和他們的關係,與她和那些女孩的關係,幾乎是一樣的。他這才把心放平。在他面前,男孩女孩倒很乖,至少裝作很乖,都不喝酒。他為他們的「裝」而感到高興,並為此多喝了兩杯。

回到賓館,他照例沖了個澡,並習慣性地把外套丟進了浴缸。就在他用腳去踩它們的時候,他又把它拎了出來。他反應很快,如果晚上半拍,水就來了,就會把它們全都打濕。這次來美國,因為沒打算長住,

所以他只帶了兩套衣服。要是洗了,又沒有及時晾乾,那就不能輪換著穿了。不過,雖然沒洗衣服,但原地踏步走還是少不了的,因為這已經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了。他的腳高高抬起,又重重落下,那嗵嗵嗵的聲音,有如戰鼓。隨後他突然意識到,這會影響到別的房間的客人,於是輕輕地躺了下來,用腳撥弄著水。

有個念頭冒了出來:要不要跟珍妮聯繫一下呢?

他當然不是想見珍妮,而是想從她那裡知道陸空谷的更多消息。

水漫上他的腹部,然後又退去。他往肩膀上撩著水,思考著如何委婉地向珍妮打聽陸空谷。就在這個時候,門鈴響了。是不是剛才的「鼓聲」驚動了別人?他躡手躡腳地從浴缸里爬出來,想通過門上的貓眼往外看。但這門上沒有貓眼。怎麼能沒有貓眼呢?

「是我,應物兄。」門外那人說的是漢語。

隨後,那人又用濟州口音重複了一遍。原來是郟象愚,也就是敬修己。

他身上還裹著浴巾呢。他打開門,閃到門後:「修己兄,快進來!」

「不了,見一面就走。車還在下面等著呢。」

「沒別的人,我是在洗澡。」修己一定想多了。

敬修己是從加州趕來的,還要連夜趕回加州。跟葬禮照片上的那個郟象愚相比,眼前的這個敬修己又變得年輕了許多,黑髮濃密,腰板直挺,雙肩平端。但是呲到外面的鼻毛,泄露了他的秘密。那鼻毛是白的。

「程先生說你來了。我過來看看。看看就走。」

「他沒說你要來。」

「那你就是不歡迎我嘍。」

「哪裡的話。進來呀,」他說,「不過,黃興說了,說你想回去看看。真的想回去嗎?真的想回去的話,我就安排一下。」

「你說話頂用嗎?」

「找個合適的時機,我安排你回去。」

「這麼說,你當官了?」

「你看我像個當官的人嗎?」

「我來,還想問你一件事。老太太怎麼樣了?」

不用說,他問的就是在巴別演講時摔倒的何為教授。他是何為教授的開山弟子,也是何門弟子中唯一沒有拿到學位的人。老太太的近況,我們的應物兄並不太清楚。老太太剛住院的時候,他曾經想去醫院探望的,但事情一忙就忘到腦後了。上本科的時候,他上過她的課。他決定回去之後,一定去看看。

「放心,聽說恢復得很好。」

「哦,看來你並不知情。」

「本想去看看的,但你知道的,出國前總是要辦很多手續——」

「我昨天跟她通過一個電話。她問我,如果你到一個孤島上,只允許你帶一本書,你帶哪本書?當年研究生面試的時候,她就問過這個問題。我說,帶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。我答對了。沒想到,她又問到了這個。我不能騙她,但也不能全說實話。我就說,我帶上《理想國》和《論語》的合訂本。她似乎是生氣了。第二天再打電話,她就不接了。」

「她怎麼會生你的氣呢?」

「要麼就是病重了,無法接電話了。」

「可能是醫生不讓她接的。」

「聽說她是講授亞特蘭蒂斯文明的時候犯病的。如果你見到她,你就告訴她,我也在研究亞特蘭蒂斯文明的消失,是用儒家的觀點去研究的。」

「你是不是想說,如果亞特蘭蒂斯人接受了儒家文明,它就不會消失了?」

「好吧,既然你猜出來了,那麼這就算是我給你出的一個題目。」

「它足以做一篇博士論文。」

「我看了很多博士論文,毫無意義。國內那些博士,都是被你們這些教授給教傻的嗎?好了,我還有急事,先走了。」敬修己說著,就退出了門。

「急成這樣?你這個急脾氣啊。」

敬修己停下來,說:「前些日子,我看到一本閑書,說的是人的脾氣。上等人有本事沒脾氣,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氣,下等人沒本事有脾氣。我不幸是第三種人。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改不了嘍。」郟象愚轉身就走。

他跟著走了出來。敬修己突然喊了起來:「別動!往前走半步,我就跟你急。」

因為再不說就來不及了,他就抓緊時間說道:「程先生回國任教的事,你聽說了吧?這是好事。於國於民於濟大,於程先生自己,都是好事。」

敬修己先是倒退著走,告訴他「別動」,然後轉過身向電梯口走去。他發現敬修己的背已經有點駝了。很多年前,敬修己還是郟象愚的時候,曾給喬木先生送過一個小禮物:叼著水煙筒的木偶。喬木先生拿起來,看了看,說:「駝背侏儒嘛。」就把它放入了紙簍。此時,看著敬修己的身影在走廊里越變越小,應物兄不由得想起了此事。電梯開了,從電梯里射出來的光,瞬間將敬修己照亮了,然後那裡又恢復了昏暗。後來,他站在窗口,看見敬修己走出了賓館的門。在雪地里,賓館門口的兩株銀杏樹被燈光照得透亮,但兩株樹之間的空地卻是一片黑暗。敬修己先是走進那片黑暗,然後又從黑暗走出,在雪地里踽踽獨行。一時間,他心中不忍,幾乎有一種衝動,那就是裹著浴巾衝出去,把敬修己給拉回來。

有人從一輛車裡走出,向前迎了敬修己幾步,給他披上了一件外套,並替他拍打著褲腿上的雪。然後,他們勾肩搭背向卧在雪地里的車走去。來接敬修己的人,當然是個男的,這是他從身高和走路的姿態上判斷的,但他看不清那是華人還是白人、黑人。那輛車開走之後,應物兄又在窗口站了一會。一些往事襲上心頭。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個畫面,是他到濟州汽車站為喬姍姍和郟象愚送行:車站人來人往,亂成了一鍋粥,但喬姍姍和郟象愚卻安靜地互相凝望著,好像四周全沒有人,四周的人全是空氣。車開動的那一刻,郟象愚的下巴抵著喬姍姍的頭,兩個人隔著玻璃向他揮手致意。他也向他們揮手,但他們已經把手收回了。他們抱在了一起。他們情真意切的樣子,當初曾讓他深深感動。

那個時候,誰能知道郟象愚喜歡的其實是男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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